94岁学者许倬云眼中的“天下格局”
来源:爱游戏体育app最新版下载 发布时间:2025-01-24 18:35:34
在新书《天下格局:文明转换关口的世界》中,历史学家许倬云以“从世界看中国,再从中国看世界”的大历史观,分析了古代中国的“天下国家”体制,从“全球化”的视角分析了中国传统内向型经济形态及其与世界经济的联系,随后,笔墨从轴心时代中西方文化的比较,延展到现代民族国家的诞生,以及近代以来中国被深度卷入世界贸易体系以后两种文明的互动。许倬云认为,两千多年来中国文化、经济在与世界的互动中形成了独特的气质,中国传统“以人为本”的思想、“世界大同”的理念,应该成为构建未来世界发展的重要理论资源。
“我是许倬云,一个移居美国五六十年的老头子,已经90多岁了。年迈老病之际,我愿意与大家谈谈话,是因为我觉得:作为中国人,应该对中国做出一定的回报,将我专业上所得所知与诸位分享。”
中国的人口众多,疆域辽阔,我们要面向未来发展,哪些是既定的因素?哪些是稳定的因素?哪些是关乎政策变革的因素?这是《天下格局》开篇探讨的话题。
许倬云认为,首先,从世界地图来看,中国所在的区域是相当完整的一大片;而中国的内部各分区之间,也不存在无法跨越的障碍。天地之间,如此广大的一块区域,中间没有太大隔绝,放眼全球只有中国和美国。
其次,长期以来中国的民族融合,农耕人群可以吸纳游牧部族,游牧部族则较难吸纳农耕人群。最终,游牧部族被同化,纳入中国以农耕为主的基本经济体系之内。
再次,中国的定居农业发展得非常早,而且从散耕或粗放形态发展为精耕农业。这种农业形态的稳定性,使进来的人群只能迁就农民,而不能改变农民。中国的农业用地在长期精耕之下,生产的粮食够大量人口食用,这也是中国长期稳定、有力量融合外族的保障。
此外,秦汉帝国时期,中国还发展出遍布全国、纵横交织的道路交互与通行网。中国内部不同的农业区,因为道路网而相互连通。这个道路交互与通行网于秦代建设、汉代完成,此后只是一步步完善而已。这个道路网的出现,也使中国内部被连在一起,形成了一个稳定性结构。
中国的文化特质之一是安土重迁,认为能够世代住在一个地方是福气,能够传宗接代是福气。中国人之间的关系,也是从个体、小群到大群连续下来,形成个人——家庭——亲族,乃至民族——国家的大关系网络。在许倬云看来,中国人际关系的特色,就是每一个人都属于这一大网络之中不同的层次。作为其中一员,既能得到大网络带来的好处,也要对大网络有所贡献。大网络对身处其中的个体,也有一定要求。这种个体对群体的归属感,是中国长期保持安定、稳定的重要文化因素之一。
许倬云指出,这一些因素使中国能保持长期的稳定,以及具备容纳、吸收、改变的文化特质——通常在改变发生以后,还能迅速恢复到安定状态。所以中国不怕“变”,就怕变了之后不能适应。所谓物极必反、盛极必衰、剥极必复,以及满招损、谦受益……说的都是变化,以及怎么来面对变化的道理。这就是中国的哲学。
“定中有变,变中有安”,是中国历史发展的基本面貌。就如同百年来的近现代中国,衰极之后还是能找到出路,一直发展到今天。这样一个世界唯一不改变的,就是经常在改变。上述基本要素,使中国在面临挑战、危机时,内部调适具有相当的弹性,许倬云认为这就是中国和印度及西方很大的不同之处。
《天下格局》花了很大篇幅来讨论“轴心时代”的话题。所谓“轴心时代”,是由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提出的一个概念;后来,英国学者凯伦·阿姆斯特朗进一步发挥,写出了《轴心时代:人类伟大思想传统的开端》一书。
雅斯贝尔斯假定,距今2200年至2800年,在世界几个大的文化圈,几乎同时出现了一些重要的人物。他们提出亘古常新的大问题——我们永远要研讨,永远要思考这样一些问题,诸如人与人的关系,人与自然的关系,人与过去、现在的关系,人与自己内心的关系……凡此,讨论的虽然都是哲学问题,但并非出于好奇,而是希求以思考、阐述哲学问题的方式,来寻找生命存在的意义。
这一阶段,各个文化圈尚处“少年时代”,却已经对诸多问题做出“一锤定音”的方向性判断:那个时代的人关心什么样的事情,两千多年以后的今天,我们仍旧是同样关心,而且还是以他们当年的思想,作为行为的标准、取舍的凭据。
所以,许倬云认为,从“轴心时代”的文化特点就能看见现代人的集体性格。同样,我们也能看到每个文化圈里的个人在自身发展壮大的过程中,是跳出原有文化圈走向兼容并包,还是在既有的文化圈之中,继续深入、加强自身的文化认同。这是轴心时代的文化对于现代人的意义。他分析“轴心时代”的文化特色,就希望根据今天的世界格局,当前各个国家、地区的所作所为,来推论人类共同体未来的走向。
具体来说,中国的轴心时代,大约就是孔子所生活的时代。在孔子所处的时代,中国文化侧重于内在人心的整顿。埃及文化则由太阳神信仰,转化为“独一真神信仰”,基督教也是如此。许倬云指出,一神教独占性的信仰之下,信众就是神特别垂青的一个族群,其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荣耀神,但他们也蒙受神恩及神之护佑。如此观念下,信徒与非信徒之间泾渭分明,而且信徒自认为有先天的优越性。以近代欧洲白人怎么样对待黑人及印第安人为例:白人占领其土地,剥夺其资源,践踏、奴役、杀害其民众,却认为一切理所当然,因为这些人都不是神的子民。“假若我们不理解历史上的这些分歧,就无法了解今日的世界,为何存在如此的不公平;也就不容易理解,为何近代以来的中国被打趴在地,受了一百多年的苦。”
中国文化则是另一种面貌。许倬云解释说,中国文化主张人虽在宇宙之中,但人的内心之中也有一个大宇宙以及真理存在。这一真理个人能否掌握,依靠机缘、能力,更凭借个体生命不断推进自己的点滴功夫,而非外在神的恩典。
在许倬云看来,“中国”这两个字,代表的不只是一个主权国家,也不仅是一个人群的共同体,还是一种人性、人生提升的理念:人在天地之“中”;人生在世,修己安人,要符合“中道”;中国自认为天下国家,也勇于担任人间秩序的守护者。
许倬云动情地说,这条道路非常曲折,在尝试的过程中我们走了许多冤枉路,牺牲了许多个人、许多群体,但我们从始至终在走。走路的过程中,哪怕是蒙冤、受难,依然有一批人虽辱身而不丧其志,始终仰望这一个国家建设的目标,砥砺前行,这是过去数十年中国发展的根本之所在。
在他看来,中西之间的差别,在后面几十年的人类社会中,是个很重要的转折点。中国的这一套人间秩序与自然秩序的配套、相应,不崇尚绝对的力量、绝对的秩序,认识到秩序内部力量之间的互拉互推、彼此纠缠,有助于将来世界秩序的重整。“我自己觉得,‘以人为本’这个立场,应当是人类共同寻找的未来世界发展理论的一个重要部分。只有相信自身的良心,我们才会平心静气地去对待他者,不卑不亢,与他者建立平等互惠的长久关系。”
中国文化之中,始终有一个“大同世界”的理想。《礼运·大同篇》说“大道之行也,天下为公”,预见在未来会出现共同的、全球化的世界,不再有国与国的界限,不再有族群间的冲突。“这一理想,到底何时才能实现?我们不知道。甚至它有没有可能真正成为现实,也尚未可知。然而,理想的意义,不正在于一代代心怀理想的人前赴后继,奔向、趋近这个目标吗?”许倬云指出。
在这个人类文明转换的关口,作为中国人尤其要自尊自重,既不能骄傲,也不能践踏自己。许倬云直言,年岁愈长,自己愈珍惜中华文明之中可贵的部分。“当然,中华文明也不是没有需要检讨的地方,比如‘五伦’,这是非常‘定格’的上下尊卑;身处其中,人与人的关系不平等,也并不自由。凡此固定、呆板的伦常观念,其实是从宋朝以后才出现的,我们大家可以改革它。明朝出现的阳明心学观念,就比较不一样。我们该重视这一尊重人性的体系,以解释今天‘人的特别地位’,以及个体在人群之中的特别地位。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知道:自己是人类之中的一分子,与其他任何人同样可贵,也同样应该负起自己应有的责任;尽到自己的努力,去给人家同样的权利、同样的地位。”
94岁的许倬云,在书中还表达了对AI等科技的思考。“在未来世界,我们将会慢慢的机械化、自动化、信息化。在这个客观存在的秩序之下,人有多少自由?或许在不远的将来,人会被自己创造的用具所奴役。到那时,我们该怎么去办?我们要注意,假如不是以人为中心,而是以物质世界作为核心指标的话,有极大几率会出现大的危机。物质世界越来越信息化,我们越发要保留人的自由意志、自由想象、自由情感。”
他给出的建议是,要将对人本身的尊重安放进生命里。“在保持个体独立自由的同时,要想到人与我、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,这都是我们中华文明所具有的实在的力量。这个理念的力量,目前还看不见,但它有极大的潜力能发挥出来,对未来世界应当具有很重要的意义。”
许倬云希望我们大家理解:我们是人,我们应当尊重他人;人活在世界之中,人也应该尊重这样一个世界;我们得到过他人的帮助,也应该回馈他人以帮助;我们得到、享有世界的资源,也要回馈这世界一分心力,不要糟蹋这样一个世界,更不要糟蹋自己。个体是宇宙存在的一部分,我们对这个宇宙有好奇,但是不要轻蔑它。“我们或许能够追求的是:将我们的生命提升到一个真正自由的境界。”